王维
山中相送罢,日暮掩柴扉。
春草明年绿,王孙归不归?
这首诗以“送别”为题,其着墨处却与一般的送别诗有别:它不是致力于抒写送别时的所见所感,而着眼于送别后的情感活动,于是以极为婉曲的形式将满怀的离情别绪传达出来。
起句“山中相送罢”,将送别情景一笔带过。这既可避免流入俗套,同时也因为这两位曾经偕隐“山中”的高人逸士,彼此都胸怀清旷,纵有惜别的情怀,也毫无常人的儿女情态,没有必要加以渲染。因此,“山中”二字的作用不仅在于点明送别的地点,而且还规定了这次送别所具有的特定情境。
那么,如此措笔,是否意味着作者对友人的离去无动于衷呢?不然。次句“日暮掩柴扉”便通过一个看似寻常、实则大有深意的动作,揭示了这次送别在作者心底激起的情感波澜。由“相送”到“送罢”,已略去了一个并不十分短暂的时间过程与心理过程。而由“送罢”到“日暮”,则又有一个时间过程与心理过程。“日暮”,从时间上说,是白昼与夜晚的过渡点,随着夕阳西沉、暮色降临,将进入漫漫长夜;从心理意义上说,则那冥茫一片的暮色,是极易触发作者的离思的,使他因友人的离去而产生的孤独感和寂寞感变得更加浓重。于是,“掩柴扉”,这一几乎每天都要重复的极其寻常的动作,在这里便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:同样是“日暮”时分,此刻作者却不象往常那样“倚杖柴门外,临风听暮蝉”,让自己独立不移的身影逐渐消融于暮色中,而是早早地关闭上柴门。这或许是想将冥茫的暮色隔绝在外,以免触目兴感,离怀缭乱吧?仅此一笔,便将作者的情感活动暴露无遗。唐汝询《唐诗解》评此句云: “扉掩于暮,居人之离思方深。”这是说到了点子上的。
按常理,三、四句应当继续展现作者“掩柴扉”以后的所作所为,使全诗成为一幅活动的画轴。但作者却偏偏托出“春草明年绿,王孙归不归”这一本当于送别时的设问之辞。这又显得与众不同。就渊源而言,这两句是从《楚辞·招隐士》: “王孙游兮不归,春草生兮萋萋”化来。“王孙”,显系喻指离去的友人。在友人离去的当天,便为他明年春草萋萋时能否归来的问题而牵肠挂肚,这无疑透露了作者盼望友人早日归山、偕己同隐的心声。但令人稍有不解的是:作者为什么不在临别之际将这一问题向友人提出,却要等到“日暮掩柴扉”以后才涉笔于它,使之成为一个没有问出口的悬念呢?这就值得我们深思了。事实上,稍加深思,便能领悟个中缘由:延宕至此时再将问题托出,说明它不是送别时固有的客套,而是始终萦绕于作者心头的意念——自“相送”到“送罢”,自“送罢”到“日暮”,作者一直为这一问题所困扰而难以释怀。这样,便更深一层地烘托与渲染了作者的离情别绪,同时也就更加耐人寻味。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剪裁时的艺术匠心。(韩庆夫)
摩诘《山中送别》诗,……盖用楚词: “王孙游兮不归,春草生兮萋萋。”此善用事也。(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后集》卷九)
扉掩于暮,居人之离思方深;草绿有时,行子之归期难必。(唐汝询《唐诗解》)
所送别者,当是驰鹜功名之士,而非栖迟泉石之人,结句言“归不归”者,故作疑问之词也。(俞陛云《诗境浅说续编》)